戏剧人生（纪实故事）

更新时间：2025-07-30 17:46  浏览量：1

我们几个后生是从80年代初期认识方老师的。几个落榜生，不知天高地厚，想用一支笔杀出一条血路，走出穷乡僻壤。于是一得空闲就往村支部、文化站跑，就知道那个令我们敬慕的快板书、小演唱的高产作家方天闻就在本镇，是镇中学的民办教师。我们是暑假期间诚惶诚恐地拜见方老师的。

见了老师，我们都心一沉，这哪是我们想像中的作家形象：穿一双破塑料拖鞋，断裂处粗针大线地纳着，大号裤衩连松紧带也没有，一根细电缆扎着；光着上身，一手捧稿在念，一手在胸脯上搓出一条条黑灰。方老师说，你们来了刚好，给我这段唱词提提意见：人说灵芝治百病，我说灵芝不算灵，实行生产责任制，又治懒来又治穷。老方边念边做动作，表演逼真，完全一个舞台上的角色，我们一下子就服了。

方老师说现在不兴样板戏了，我在写现代戏，要把握时代脉搏嘛。他挥了一下手，又坐下去抠脚丫。方老师说，你们想写作，这很好，我赞成，文学能拯救人。文革期间我家成分不好，我中途辍学了，但是我就靠一支笔写这写那，免了许多苦力，偷闲读书，凭着发表的东西自荐到镇上当了民办教师。

方老师又问我们喜不喜欢准剧，我们都摇头。方老师说家乡戏可是传统文化呀，你们要学，学着欣赏学着创作，你们喜欢的什么“甜蜜蜜，我这里有个小秘密⋯⋯”是靡靡之音，精神污染，戏剧是高雅的，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它包容了音乐、绘画、舞蹈、诗歌等等各种艺术手法，我现在就争取剧本被搬上舞台，到那一天我死也瞑目了⋯⋯

我们佩服方老师，可是哪能喜欢戏剧，更别说去创作了。我们写朦胧诗写散文写小说，你一枪我一枪地对着副刊打，铅印的名字红杏出墙似地闹着版面。登了就拿去请方老师“指正”，其实是去炫耀。后来，有人就说得露骨更残忍了，说给方老师看吧，刺激他。什么话？方老师的快板书、数来宝、小演唱副刊不肯用了。

方老师气道，这叫什么办报方针，百花齐放不要了，曲艺界人都有意见哩。方老师就写信向报社责骂，署名尤毅建——有意见是也。有意见也没用，只得眼巴巴看着我们你方唱罢我登台。方老师就又说，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我向戏剧刊物投。

之后，方老师一到课余时间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念对白哼唱词，手舞足蹈。我们几个文友去玩，他请我们做观众，挨个儿角色演给我们看。有一出戏里有个小偷落水的段子，小偷上岸后那几句是不够形象，可是怎么写呢？他手抵太阳穴想了会儿，笑着说你们跟我来。只见他夺门而出，直往宿舍后面小河跑去，一头就栽下河去。那会儿可是深秋啊。我们去拉他，冻得上牙打下牙。我们去扶他，他一摆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唱起来了：冻得我像母鸡遭了雷阵雨老鼠吃了大狸猫怕死鬼站在阎王油锅前小丫头梦里遇到眼镜蛇那个上牙打下牙下牙打上牙我的妈呀——，当儿当儿的当⋯⋯我们捧腹大笑，方老师得意忘形地说，就……就……这么……定……定了……

那部戏剧尽管花了方老师无数心血，还是被退回来了。方老师又连续写了几部仍无一部发表。哪一部戏不是写年把，几部戏耗了我十多年心血呀，就这么在家搁着。我们说，你不能把剧本直接送剧团吗？方老师说，现在淮剧票房弄不到什么钱，剧团哪有心思排戏，都空设着。我们又说跟电视台联系看看吗？方老师说，电视台倒是说可以拍，但要我拉30万赞助费，到哪儿拉去，上外星球呀⋯⋯

今年春节前我去方老师那儿拜年。他说话时不停地捂着胸口咳嗽，脸色蜡黄蜡黄。方老师对我说，今年新写了一部叫《水上黄金》，反映农民集资买船搞运输的，正月初三请你看戏。演戏时我们谁也没想到戏台就在学校的操场上，原来方老师找来几个以前在准剧团的演员，每人给1000元，十几年牙缝里省下的全抛出去了……

谁能想到，方老师会在戏后倒下去呢？在医院里，苏醒过来的方老师看着我们文友泪眼婆娑，他艰难地一笑，我不碍事的，有戏在心里装着，一切都会好，像我这肝病能挺三年过来的都少，可我五年了，没做手术……戏剧还是有观众的。

方老师的灵堂是我们文友布置的。遗像下方贴着这样一行字：

活过、爱过、写过。